上世紀70年代的崇明,是個很簡陋的島,棗樹和新接的自來水龍頭是我記憶的一部分,另外就是紙張匱乏。我對父親的最初記憶很淺,因為他在另一個很遠的海島上服役,做他的“大軍醫(yī)生”。那時,我總是在下午4點站到街口去等外公高大虛弱的身影,然后回到自己的板凳前,畫《三打白骨精》的連環(huán)畫。
父親探親回來,會帶來一些非常難得的白色道林紙,真是雪一樣白啊。平時我只能在日歷的背面或者是草紙上畫畫,所以童年的我,對父親的渴望大半是和對紙張的渴望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。今天我還是喜歡囤積紙張,每次去福州路一家出版集團看朋友,我總要買大疊的宣紙。我從來不畫水彩,可是水彩畫紙厚實豐富的質地讓我上癮,買了又買。
父親應該算是一個文藝愛好者,寫過一些文章,能在開會的時候畫出主席臺上人們的臉。我看的第一批文學和美術書籍是他的收藏。我還看過不少醫(yī)學方面的書,養(yǎng)成了不怕尸體的習慣,后來在大學里上解剖課,這一習慣幫了我大忙,讓我沒有變成素食主義者。
26年的軍營生活給了父親永遠筆直的腰板,醫(yī)生的職業(yè)又讓他像發(fā)燒友一樣注意控制飲食。我母親常常抱怨吃不到咸肉和腌菜,家里連蛤蜊一類的海產品也是嚴禁的,菜做得又淡又硬,很符合魯迅先生飲食強國的理論。每年體檢,父親都會使別人驚訝:他的健康狀況比實際年齡小了十來歲,還停留在盛年的水平。
父親一開始就根據(jù)他對藝術家的理解來教育和縱容我,他給我找老師,買大量的書,甚至對我太多的怪癖視而不見,等到我進入青春期質疑他的所有價值觀時,他才明白家里出一個畫畫的意味著什么。我從他身上繼承了很多東西包括弱點,例如總是與成功之道保持一定的距離,但是他的確給了我足夠的藝術積累,讓我認識到繪畫的價值幾乎高于世界上所有一切。
現(xiàn)在這件事情已經是笑談了,但當時我們都是很嚴肅地對待它的。我讀初中時,好宣紙的價格已經高得很離譜了,而高價宣紙最好放上幾年,用起來才格外順手。于是,面對我這個小材料瘋子,父親不得不把一些最昂貴的宣紙放在我夠不到的高處,免得我不愛惜,悄悄用掉。很多次我冒著重重一摔的可能性,大椅子上疊小椅子,爬到最高的櫥柜頂上去拿好宣紙,正當此時,鑰匙響了,父親進門,我就這么傻乎乎地僵在半空中。
今天,宣紙問題已經不是問題了。父親要面對的是衰老。他已經有些認識到自己不再英姿勃發(fā),不過了不起的是他依然無視這一變化。他年近七十,生命力還是異常蓬勃,我看他不活得驚天動地的長,肯定是不會罷休的。
小時候我很怕黑。有一個晚上突然驚醒,想對父親說門外有鬼,看見他的臉,就安靜下來,又沉沉地睡去了。 (作者為上海畫家 郁 俊)